歸途(散文)

一路跌跌碰碰，戰戰兢兢沿途走來，箇中的苦澀，如喝下一杯濃烈的黑啤酒，真的苦入心坎。記憶中的那段熟悉已經被時間的潮水洗刷一空，再次踏上這條路，攏上心頭的只是全然的陌生，泛不起半點漣漪。

不記得已經過了多少個年頭，回家對我這早已離巢的桀鳥來說，早就不是一個可停泊歇腳的港灣。在遙遠的記憶裡面，決絕的咒罵，清脆響亮的掌摑，惡毒如利箭的話語……早就註定了骨子裡飄泊流浪的命運，一去不回頭的決心。

路依然有點彎曲，有點泥濘，踩上去，沒有往昔軟綿綿、黏乎乎的勁兒。兩旁的相思樹還是青翠怡人，揚手一撥，成串的相思子雨點般落下，圓了多年的心願。小草雖然挺拔，現在走過只是剛剛及膝，有那麼一點點的失落，想要匿藏的小小身軀，如今已容身不下。

腳下一滑，跌了個四腳朝天，不知是否摔得太厲害，竟然不加思索地伸出手，希冀誰的挽扶 ? 一場冷雨當頭淋下，澆醒那場遙遠的夢。他早撤手不管自己的死活，她懦弱的附和，亦已跟我劃下楚河漢界。有多深的愛就有多深的恨，老死不相往來，早就刻在我的字典裡成為一生追不回的遺憾。但管不住的雙腳，像有另一個生命體，不斷向心扉那渴望的方向奔跑。

佇足在那幢褪色的斑白小屋門前，窗櫺透出昏黃的燈光，偶爾有一個身影投射在牆上，顯然是一具風中殘年的傴僂背影，蒼老的咳嗽驚得燭火簌簌顫抖，微弱的嘆息聲迴盪在寂寥小屋中，殊不知給多事的夜風吹送到屋外的浪子耳邊。

「老頭子，這幾天怎麼咳得特別厲害 ? 叫你去醫院看看，又執拗著不肯踏出屋子一步。」

「老……太婆……別在耳邊嘮嘮叨叨，這幾天……我心裡有種……有種預感，好像那不肖女會回來……回來看我這身老骨頭，好讓我圓了多年的心願，這樣我……我要是去了也去得沒有遺憾。」

「哎呀，老頭子你不要嚇我啊！你是不是病糊塗了，盡說些不吉利的話兒，女兒早讓你給趕走了，整整十二年音訊全無，嗚……嗚……你就別說傻話，趕明兒就去醫院看看，算我求你，好嗎 ? 」

「不，我不走，我……絕對不會離開……離開家門一步。咳咳咳……咳咳……咳……」

砰然巨響，「老頭子，摔到哪裡了 ? 啊，血，你咳血呢！」

咚一聲，行李應聲著地，心臟彷彿被鐵鎚狠狠地釘上萬千顆鋼釘的疼痛，顧不得甚麼，一頭撞開半掩的門扉，衝進小屋裡，雙腳跪跌在床塌前，顫聲喚道 :「爸！」

混濁的眼珠子瞅著面前的人兒良久良久，舉起抖動如白浪中一葉孤舟的手，夢中撫摸過千萬遍的秀
髮，現在卻徒然放下，閉上眼睛，淒涼地問 :「是迴光反照吧 ? 」


「爸，是我，你那離家的女兒歸來了。」

緊閉的眼睛突然張開，淚似斷弦的珍珠成串成串滾落，炙得心窩麻辣辣的，甚麼叫老淚縱橫，這一刻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。

離家在外，到處闖蕩了十二年，多大的怨多深的恨都被磨得清光。人生的路縱然崎嶇不平，但有一條路讓人走得安心，那是走向家的歸途。